琼瑶
我的少年时期，是我回想中，最不情愿去面临的一段日子。每次提起这段年月，我都有“欲说还休，欲说还休”的慨叹。现在，为了让这本书中有个“真实”的我，我试着来回想那个时期的我！
那个时期的我，真是十分郁闷而不高兴的。
日子是安靖了，漂泊的日子己成曩昔。（我在那栋日式小屋中，一贯住到我出嫁。）但是，我的心情，却一日比一日暗淡，一日比一日悲痛。当我安靖下来，我才真实体会出生命里要面临的“优胜劣败”。本来，这场“物竞天择”的“生存竞争”，是如此無情和冷漠！我的心，像是掉进一口不见底的深井，在那儿不中止地掉落。最深切的感觉，就是“惧怕”和“无助”。
怎么会变成这姿态的呢？
幼年的我，尽管生长在流离失所中，尽管见过大风大浪，受过许多苦楚，但，我依然能在苦中作乐，依然能给自己织造一些愿望。尽管我显得早熟，有孤单的倾向，但我仍是能在我的孤单中去自得其乐。但是，我的少女时期，就彻底不相同了。全部是逐步演化的。
进了中学，我才发现我的功课乌烟瘴气。幼年那时断时续的教育，到了榜首女中，几乎就变成了零。除了国文以外，我什么都跟不上，最糟的是数学、理化等，每到考试，不是0分，就是20分。一女中的课业十分严，考上一女中的都是好学生。（我不知怎样会歪打正着地考了进来，对我而言，几乎是祸不是福。）人人都敷衍裕如，只要我落花流水。校园里的考试又特别多，从小考，到周考，到月考，到期中考，到期末考……几乎是考不完的试。我知道人生像战场，你有必要经过每一种考试。而我呢？就在校园教育这一关，败下阵来。
这时，母亲现已去台北建国中学教学。父亲是大学教授，母亲是中学教员，我的家庭，几乎就是个“教育家庭”，这种家庭里，怎么可能出一个像我这样不争气的孩子呢？爸爸妈妈都困惑极了，他们不相信我是愚笨的，愚笨的孩子不会写文章投稿。
（对了，我仅有的安慰，是常常涂涂抹抹，写一些短文，寄到报社去，偶然会登出来，我就能取得一些绵薄的稿酬。）爸爸妈妈概括出一个定论：我不行刻苦，不行专注，不行尽力。
我想，爸爸妈妈是对的。我能够很专注地去写一篇稿，就是无法专注地去研讨x+Y是多少；我能够一口气看完一本小说，就是无法看懂水是由什么组成，人是什么碳水化合物？总归，我的功课坏极了，也让爸爸妈妈失望极了。
假如我家的孩子，都跟我相同，那也就算了。偏偏，小弟在校园中崭露头角。他不刻苦、顽皮、爱玩……却有身手把每科学科，都考在80分以上。麒麟脾气更坏了，动不动就和同学打架，但是，考起试来，总算能牵强敷衍。小妹进了幼稚园，像奇观相同，她展示了令人难以相信的才调，认字飞快，写字美丽，能跳芭蕾，能弹钢琴……在进小学从前，就被称为天才，进了小学一年级，她更不得了，无论什么考试，她不考99分，就考100分。
父亲逐步把他的爱，转移到小弟身上去。母亲一贯着重她不偏疼，总是“尽力”体现她的“天公地道”。但是，人生就那么实际。当你有四个孩子，你绝不会去爱那个窝囊无能的，你必定会去爱那个光芒四射的！一天又一天曩昔，母亲越来越爱小妹，父亲越来越爱小弟。并且，他们也不再吃力粉饰这个现实。一举手，一投足，一个目光，一个浅笑，爱会流露在自然而然之中。我和麒麟这对双胞胎，最初的一麟一凤，曾“喜煞小生陈致平”的，现在，已成为爸爸妈妈的包袱。
从小，我和整个家庭是密不可分的。我的爱情，比任何孩子都来得激烈。我酷爱我的爸爸妈妈和兄弟姐妹，也巴望他们每一个都爱我。现在回想起来，我那时对爸爸妈妈的“需求”，现已抵达很“不幸”的境地。我功课欠好，充溢了犯罪感，充溢了自卑，充溢了愧疚，也充溢了无助。我多期望爸爸妈妈能体谅我，给我一点安慰和支撑。
初中二年级，我留级了。那年的麒麟就读于建国中学，正是母亲教的那个校园，是全省最好的男中，就像一女中是全省最好的女中相同。但是，整个学期，麒麟和同学打架，和教官吵架，在训导处吼怒，弄得全校师生，都到母亲面前去抱怨告状。
爸爸妈妈再也无法粉饰对咱们两个的失望。把咱们两个叫到面前来，他们做了一个“决议”：
“你们两个，都现已14岁了1 14岁够大，能够操练独立日子了。所以，从下学期开端，麒麟转学到台中一中去住校，寒暑假再回来。凤凰呢，就转学到彰化女中去住校！”
这个“宣告”，对14岁的我来说，像是一个炸弹，突然间炸毁了我眷恋的那个国际。自从和爸爸妈妈投河不死，在桂林城内一家拥抱团圆，我就以为咱们这个“家”是牢不可分的。现在，爸爸妈妈竟然要送走咱们两个1 14岁并不行大，14岁仍是个孩子，却又满足了解“放逐”的含义。我不要走，我不想走，我也不要麒麟走。我真想对母亲呼吁乞求：
“母亲啊，别抛弃咱们！”
但是，我太“自卑”了，自卑得不敢说话。至于麒麟，他是男孩子，不像女孩这样纤细，这样简单受伤，他怎么想，我不知道。（事隔多年今后，咱们这对双胞胎曾谈起这次被“放逐”的感触，麒麟才告诉我说，其时他气极了！怄极了！满怀懊丧和不平。但是，他却由于这次的“放逐”，真的学会了独立。）
所以，麒麟被送到台中去了。台中一中收留了他，从此，他只要寒暑假才干回到台北。那时，家里没有电话，麒麟不写信，咱们只要寒暑假才干见到他。我呢？我被送到彰化去了，彰化在台湾南部，离台北好悠远。但是，彰化女中却回绝收留我，由于初三是结业班，他们不收转学生。这样，我就很意外地被打了回票。爸爸妈妈无法，只好让我持续留在一女中读书。
我总算留在家里了。但是，从此，我就失掉笑脸了。我变得那么郁闷，那么激烈的自卑，这种心态，我想，爸爸妈妈到今天都不曾了解。麒麟走了，我愈加孤单。在校园里的功课，仍无起色，我的生命，苍白暗淡。这时，我写作，我拼命写作。少年不识愁滋味？谁说的？我的少年时期，却只要郁闷，我的“多愁善感”，日积月累。写作，成为我仅有的宣泄途径。
这样一天天“挨”曩昔，我初中结业，考进了台北第二女中。麒麟从台中一中结业后，考进了省立工专。由于工专在台北，麒麟又住回到台北来，但他大部分时刻，都住在校园宿舍里。
小弟也念中学了，他是建中的高材生，又画一手好画，爸爸妈妈特别为他请了师大美术系的孙多慈教授，教他画画。小妹成了母亲最大的自豪，她每学期拿榜首名，奖状奖杯，捧回家许多许多。爸爸妈妈也为她请了教师，教她舞蹈和钢琴。
我16岁了。苦涩的16岁。
那年我读高一。课余之暇，我就把自己埋在图书馆里，疯狂般地阅览各种文学作品。我覺得，我那时对文学是一种“饥饿状况”，我“吞咽”中外名著。书看多了，思维也多起来，对人生的爱恨分别，感觉特别敏锐。我常常想，生命的含义究竟是什么？我在书中找生命的含义，找不到。我在教室中找生命的含义，也找不到。我在家庭中找生命的含义，更找不到了。
那时，父亲在师大教学之余，又开端讲演著作，日子忙得不得了。母亲又教学又忙家务，深夜还要帮父亲校正。他们真实太忙了，忙得没有什么时刻来过问我的心路历程。我觉得孤寂极了。在校园里，我也有几个好朋友，但她们和我比起来，却“单纯”多了。我满心满怀的热心，无处宣泄，满脑子的疑问，没有回答。然后，有一天，校园发给我一张“通知书”，要我拿回去给爸爸妈妈“盖章”。通知书的内容是，我的数学考了20分，要家长“严加督导”。这种通知书我是常常拿到的，本就没有什么稀罕。但是，那天我的心情低落，自卑感发作得特别凶猛。我觉得自己不成功，不优异，不出色，不可爱，几乎一无可取！拿着通知书回到家里，却发现我那处处比人强的小妹，正坐在玄关抱头痛哭，爸爸妈妈一边一个，在想尽办法安慰她。我不由大惊，慌忙问妹妹发作了什么大事，哭得这么凶猛？母亲叹口气，用充溢爱怜与自豪的口气说：
“她真实太要强了，她哭，由于考了一个98分，没考到100分！”
我呆若木鸡，揣在口袋里的通知书几乎无法拿出来。但是，教师指令，明日必定要盖好章交回。磨磨蹭蹭，到了深夜，我总算拿了通知书去找母亲，母亲一看，整个脸色都昏暗了下去，她昂首对我说：
“你要咱们做爸爸妈妈的，拿你怎么办？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像你妹妹？”
我心中一阵疼痛，额上登时冒盗汗。我冲出房间，冲到夜色深重的街头，伏在围墙上，疯狂般地掉眼泪。那一瞬间，我又想起了东安城，弟弟们丢了，爸爸妈妈问我要不要跟他们一同死？幼年的我，不早就踏进逝世了吗？假如那时死了，现在就不会这么孤单、苦楚和无助了！
当天晚上，我写了一封长信给母亲。这是我生长以来，榜首次这样坦率地向母亲“表白”。现在，我己不能彻底记起信中的内容，只依稀记得，有这么一段话：
“亲爱的母亲，我抱愧来到了这个国际，不能带给你自豪，只能带给你烦恼。但是，我却无力改进我自己，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！但是，母亲，我从混沌无知中来，在我未曾要求生命从前，我就这样糊糊涂涂地存在了。今天这个‘不行好的‘我，是由先天后天的许多要素，加上幼年的点点滴滴堆积而成。我无法将这个‘我离散，从头凑集，变成一个完美的‘我。因此，我充溢挫折感，充溢失望，充溢对你的抱歉。所以，母亲，让这个‘不行好的‘我，从此消失吧！”
写完这封信，我找到母亲的一瓶安眠药，把整瓶都吞了下去。
当我醒来的时分，现已是一星期之后了，我躺在医院里，手腕上吊着点滴瓶。母亲坐在我的床边，紧紧握着我的手，睁着一对红肿的眼睛，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我。我当即理解，另一个国际还不预备收留我！张开嘴，我痛喊了一声：
“妈妈啊！”
母亲登时抱着我的头哭了。我也哭了。咱们母女紧拥着，哭成一团。母亲呜咽地说：
“凤凰，咱们从前从前一同死过又重生，现在，咱们再一次，一同重生吧！”
我哭着允许，抱紧了母亲。心里疯狂般地喊着：对不住，母亲，我又把你弄哭了！今后，我必定不能让你哭，不管再发作什么事，我不要你哭！
再过了一个星期，我出院回家。父亲买了一个古筝送给我，庆祝我的重生。我很少收到父亲的礼物，觉得特别宝贵。尽管一直没学会弹古筝，却常常抱着那古筝，随意地拨弄。古筝的声响洪亮，带着颤音，袅袅不停。我每次拨弄古筝时，心里也震震颤颤、连绵袅袅地浮漾着哀愁。
16岁曩昔了。我苦涩的日子依然没有结束。
（注：走笔至此，我心中仍旧酸楚。许多人看到今天的我，总觉得我是一个被命运之神特别眷顾的女性，具有许多他人求之不得的东西。但是，谁能真实知道，我对“生长”支付的价值呢？）
（选自《课外语文》，辽宁出版社2002年版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