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石山
1963年春天，我读高中一年级，学校在山西运城，叫康杰中学，是当年晋南最好的学校。那些年，高考升学率极低，这所学校却是个破例，往常年份也能到达80%。教学质量高仅仅一个原因，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，是它的招生方针，一切学生，全都是用“掐尖子”的方法，从周围七八个县掐来的。
进入这样的学校，等于一条腿已跨入大学的校门，可是，咱们的学习，一点也不轻松。不是考上大学，而是要考个好的大学。早上晚睡是常事，连吃饭排队，也要在手心或手背上，写几个俄语单词，一边默默地往前移动，一边“勒儿、勒儿”地小声念着。
就是在这样严重学习的时分，报上宣布了毛主席“向雷锋同志学习”的题词。接着，周总理、朱老总等其他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题词，也出来了。全国的气氛，一会儿高涨起来。康中天然也不会破例。先是政治教师兼班主任在课堂上讲，后是团支部开会发动，一个一个的“学雷锋小组”也随之树立。我不是团员，学习还说得过去，遇上这些事，总是迟了一步。一天，听同桌同学说，班上几个人组织了个电工小组，去运城市郊一个村子帮农人安电灯，他也去了。
他是团员，我问满是团员吗，说也不满是。
怎样不叫上我呢？嘴上没说，心里总觉得受了轻视。
一想就想到了自己的身世。我的家庭成分欠好，父亲虽是干部，爷爷的成分欠好，家庭成分是随爷爷的，也就欠好了。身世欠好的学生，分外灵敏，人家或许是无意，自己想的就多了。好吧，你们不叫上我，我就不能自己去学雷锋吗？看看吧，我做的要比你们更完全，更嘹亮。这词儿不怎样精确，可当年就是这么想的。
做什么呢？
当然是协助农人干活。
什么活儿？
当然是最脏最累的活儿。
运城周遭，满是乡村。出校门不远，就是一个叫原王庄的村子。下个星期天一早，换上一条旧裤子，一雙旧鞋，便去了原王庄。那时仍是出产队办理，上工了，村里静悄悄的。有的人家的门虚掩着，总欠好推开门问人家有什么脏活累活吧？
踅摸到村外，见前面一个中年农人，挑着一副茅桶，一看就知道是去掏粪的。紧躜几步赶上去，问去哪儿掏粪，说了个当地，就在前面不远处。我说，我跟你一同去行吗？那汉子有些古怪地看看我，问是哪儿的，我说是康中的学生。他说，你做不了这个事，我说我家在乡村，回到村里做过。那汉子仍是不同意，我也不脱离，就这么跟着他到了一个砖砌的大厕所跟前。
看我是实心实意要帮他的忙，那汉子不再说什么，算是默许了。
这一带是城乡接合部，这个大厕所，本来像是某个工厂的，工厂抛弃了，粪池里堆积的粪便，近似干枯。这样的景象，那汉子大约也没有想到，看他挑了茅桶来，是想挑上一担就回去的。可也能看得出来，有这样的粪源，实在是喜不自禁。出产队里，积肥是能挣工分的。怎样办呢，那汉子略一思忖，便返回去，拿了铁锨和镢头来。
粪池有一人高。粪便近似干枯，上下仍是有所不同。上面是一层硬壳，下面的就是胶状物了。一锨下去，臭味便冲了上来。最难抵挡的是基层的胶状物，有的能铲住，有的铲不住，掉下来会溅起粪点子。不到一个时辰，我已是满头大汗，裤腿卷起来了，小腿上满是粪点子，鞋面已看不出本来的色彩。大约干了两三个钟头，总算将池里的粪便悉数铲了出来。
看看日头，现已西斜，那汉子说，回吧。
我也没说什么，就脱离了。
一到学校，去宿舍拿上脸盆毛巾就往外走。
学校里有自流井，井水像小溪相同，绕学校流了半圈。星期天，源头那儿，水泥渠边，有同学在洗衣服，知道自己一身臭气，欠好意思去那儿。再就是怕遇上知道的同学，问做什么去了，总不能说，我是学雷锋去了吧。学雷锋是不能给人说的，一说就不是学雷锋了。便拐到清静处，站在水里，将两脚两腿，洗了搓，搓了洗。衣服，当然换过了。就这样，整个下午，还觉得身上臭臭的。
不能忘了的是，晚自习时刻（星期天上晚自习），我把这天帮农人挖粪的事儿，具体地写在日记里。
一连好几天，心里都挺美气的，心想，你们学雷锋去安电灯不叫我，我做的工作一点也不比你们差。乃至想到，如果有一天，政治教师兼班主查看日记，说不定会发现我的这件功德的。
惋惜的是，直到学期末，班主任都没有收缴日记。
（选自《教师饱览》，2012年03期）endprint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