季羡林
难道人到了晚年就只剩余回想了吗？我不甘心供认这个现实，但又不能不供认。我现在就是回想多于前瞻。曩昔六七十年不大简单想到的师友，现在却频来入梦。
其间我想得最多的是董秋芳先生。
董先生是我在济南高中时的国文教员，笔名冬芬。胡也频先生被国民党通缉后脱离了高中，再上国文课时，来了一位生疏的教员，个子不高，容颜也没有什么惊人之处，一只手还好像有点缺点，说话绍兴口音频重，不很简单懂。但是，他的笔名咱们却是了解的。他翻译过一本苏联小说——《争自在的波涛》，鲁迅先生作序。他写给鲁迅先生的一封长信，咱们在报刊上读过，现在收在《鲁迅全集》中。因而，面孔尽管生疏，但神交却已好久。这样一来，咱们处得很好，也自是意中事了。
在课堂上，他同胡先生完全不同。他不讲什么“现代文艺”，也不宣扬革新，仅仅老老实实地讲书，仔细小心肠改学生的作文。他也讲文艺理论，却不是弗里茨，而是日本厨川白村的《苦闷的标志》《出了象牙之塔》，都是鲁迅先生翻译的。他出作文题目很特别，往往只在黑板上大书“随意写来”四个字，意思自然是，咱们情愿写什么，就写什么；情愿怎样写，就怎样写，丝毫不受约束，有肯定的写作自在。
我就使用这个自在写了一些自己情愿写的东西。我从小学通过初中到高中前半，写的都是文言文；现在一旦改动，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适应。原因是我看了很多的白叙旧小说，对五四以来的新文学著作，鲁迅、胡适、周作人、郭沫若、郁达夫、茅盾、巴金等人的小说和散文简直读遍了，自己动手写白话文，较为称心如意，似乎历来就写白话文似的。
在阅览的过程中，耳濡目染，在无认识中构成了自己对写文章的一套观点。这套观点的开始本源好像是来自旧文学，从庄子、孟子、史记，中心通过唐宋八咱们，一向到明末的公安派和竞陵派，清代的桐城派，都给了我不同程度、不同方法的创意。这些咱们年代不同，风格悬殊，但是却又不少共同之处。依据我的概括，能够归为三点：榜首，爱情有必要充分真诚；第二，遣词造句有必要简练、美丽、生动；第三，整篇布局有必要紧凑、浑成。三者缺一，就不是一篇好文章。文章的最初与结束，更是至关重要。后来读了一些英国名家的散文，我也发现了相同的规则。我有时乃至想到，写文章应当像谱乐曲相同，有一个主旋律，辅之以一些小的旋律，前后照顾，左右辅佐，要在纷纭改变中有一致，在一致中有扑朔迷离，关键在于有节奏。总归，写文章有必要惨淡经营。自古以来，确有一些文章如行云流水，似乎是信手拈来，毫无斧凿痕迹。但是那是长时间惨淡经营终入化境的成果，假如一开始就行云流水，必定走入魔道。
我这些主意构成于不知不觉之中，自己并没有清醒的认识。它也流露于不知不觉之中，自己也没有清醒的认识。有一次，在董先生的作文课堂上，我在“随意写来”的启迪下，写了一篇记叙我回故土的作文。爱情真诚，自不待言。在谋篇布局方面却没有认识到有什么特别之处。作文本发下来了，却使我大吃一惊，董先生在作文本每一页上面的空白处都写了一些批注，不少地方有这样的话：“一处节奏”“又一处节奏”，等等。我真是如拨云雾见彼苍：“这真是我写的作文吗？”这真是我的作文，不容否定。“我为什么没有感到有什么节奏呢？”这也是现实，不容否定。我的费尽心机连自己都没有认识到的，却为董先生言无不尽。至交之感，情不自禁。这决议了我终身的活动。从那今后，六十年来，我从事研讨的是一些八怪七喇的东西，与文章写作风马牛不相干。但是爱情一遭到剧烈的轰动，所谓“心血来潮”，则当即拿起笔来，写点什么。至今已到垂暮之年，仍然是积习难除，锲而不舍。这同董先生的影响是肯定分不开的。我对董先生的至交之感，将伴我终生了。
高中毕业今后，到北京来念了四年大学，又回到母校济南高中教了一年国文，然后在欧洲呆了将近十一年，一九四六年才回到祖国。在这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内，我一向没有同董秋芳教师通过信，也完全不知道他的状况。五十年代初，在民盟的一次会议上，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，我竟见到了董先生，看那姿态，他已垂垂老矣。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，他也十分激动。但是我平生有一个缺点：不善于披露自己的爱情。董先生看来也是如此。咱们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一把火，表面上却颇冷漠，大有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概了。
我生平还有一个缺点，我曾多次提到过，这就是，我不喜歡访问人。这两个缺点加在一起，就产生了丧命的结果：我同我平生感谢最深、敬意最大的教师的联系，看上去有点敬而远之了。
不记得是什么时分了，董先生退休了，脱离北京回到了老家绍兴。这时分大约正处在十年浩劫期间，我是泥菩萨过江，自顾不暇。自顾不暇，没有余裕来想到董先生了。
又过一些时分，传闻董先生现已作古。乍听之下，心里轰动得十分剧烈。一霎时，心中几十年的回想、愧疚、苦痛，猛然颤动起来，我深自怨艾，痛悔不己。但是现已发生过的工作是无法挽回的。看来我只能死不瞑目了。
我尽管研讨释教，但是历来不信任什么存亡轮回，再世转生。但是我现在真想信任一下。我自己屈指计算了一下，我这一辈子基本上是一个善人，坏事干过一点，但并不影响我的积德行善。下终身，我不敢，也不奢求转生为天老爷，但我定能托生为人，不至走入畜生道。董先生当然能转生为人，这不在话下。等咱们两个隔世相遇的时分，我信任，我的两个缺点通过阴间的锻炼现已克服得适当完全，我必定能向他披露我的爱情，必定常去访问他，做一个程门立雪的好弟子。
但是，这一些都是或许的吗？这不是梦想又是什么呢？“他生未卜此生休”。我怅望彼苍，眼睛里溢满了泪水。
一九九。年三月二十四日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