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鼎钧
你用了三页信纸谈祖国山川，我花了一个上午的时刻读我国全图。我国在我眼底；我国在我墙上。山东依然像骆驼头，湖北依然像青蛙，甘肃依然像哑铃，海南岛依然像鸟蛋。蒙古这沉沉下垂的庞然大胃，把内蒙古这条横结肠压弯了，把宁夏挤成一个梨核。通过蚕食今后，我国早已不像秋海棠的叶子。第一个拿秋海棠的叶子作比方的人是谁？他是不是贫血、胃酸过多并且严峻失眠？他运用的意象为什么这样柔弱？我从小就觉得这个比方不吉祥。我太迷信了吗？
我花了整整一个上午。正看反看，横看竖看，看疆界、路途、山脉、河流，看五千年，看十亿人。我国，蚌壳相同的我国，汉瓦相同的我国，电子线路板相同的我国。我国啊，你这起皱的老脸，流泪的苦脸，硝镪水蚀过、文身术染过的脸啊，谁够资历来替你看相，看你的天庭、印堂、沟洫、法则纹，为你断未来一个世纪的休咎？咳，我真实有些迷信。
地图是一种縮地术，也是一种障眼法。城市怎能是一个黑点，河流怎能是一根发丝，湖泊怎会是淡淡的蛀痕，山岳怎会是深色的水渍。太多的讳饰，太多的欺骗。地图使人自豪，自以为与地球对等，所以胀大自己，扩大土地，把山垫高，把海挖深，俨然按图施工的盘古。每一个黑点都扩大，扩大，扩大到通明无色， 天朗气清，显露里巷门牌，人寻人者一瞥看清。出了门才知道自己藐小，过一条马路都心有余悸。这个上午我缄默沉静，我国也缄默沉静，我繁忙，我国稳坐不动，任我神游，等我筋疲力尽。
现在我眼前，我国是一幅画。我在深思我怎样从画中掉出来。一千年前有个先知说，地是方的，你只需一直走，一直走，就会掉下去。哥伦布不能证实的，由我应验了。看我走过的那些路！比例尺为证，足迹为证。夜以继日，忍饥挨饿，风打头雨打脸，走得仙人掌的骨髓干涸，太阳出血，驼掌变薄。那些路程、那些路程呀，连接起来比赤道还长，但是没发现好望角。一直走，一直走，走得轿车也得了心绞痛。
我真实太累，是在期望停止，我仰慕深山里的那些树。逛逛走，即便重走一遍，幼年也不可能在那一头等我：逛逛走，还不是看冬换了动物，夏换了植 物，看最终的玫瑰最早的菊花，听最终的雁最早的纺织娘。四十年能够将人变鬼、将河变路、将芙蓉花变断肠草。四十年一阵风过，断线的风筝沿河而下，小成一粒沙子，使我的眼红肿。水不为沉舟永久泛动，漩涡合闭，本相沉埋，千帆驶过。我真实太累、太累。
提到树，那天在公园里我心中一动。蟒蛇相同的根，铁柱石雕相同的根，占据土地，建立旗号。树不必寻根，它的根下入泉壤，上见彼苍，树即根、根便是树。除非采伐肢解，花果凋谢，躯干进锯木厂，残枝堆在灶石。那时根又从何寻起，即便寻到了根，根也难救。
我坐对那些树，赏识他们的自负自傲，很想问他们：生在这里有诉苦没有，想生在山顶和明月握手，想生在水边看自己轮回，厌烦仍是喜爱树上那一群麻雀，厌烦仍是喜爱树下那盏灯，怎么在此成苗，怎么从牛蹄缝里活过来，何时学会独占阳光杀死闲草，何时学会高举双臂贿赂天主，谁是你的先人，谁是你的后代？
湖边还参差着老柳。这些柳，春天用它的嫩黄感动我，夏天用它的婀娜感动我，秋天用它的惨淡感动我。它们和当年那些令我想起你的发丝来的垂柳同一族类。它们在这里以满足的时刻完结自己，亭亭拂拂，如曳杖而行，如持笏而立，如伞如盖，如泉如瀑，如须如髯，如烟如雨。老家的那些杨柳却全变成一个个坑洞。它们只不过是杨柳算了，树中最柔软的，只不过藏几只乌鸦泼一片浓荫算了！
你很难体会我的意思。咱们都是人海的潜泳者，隔了一大段时刻才冒出睡觉，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水底干些什么。在人们的猜忌假造声中，咱们都想凭一张药方治对方的百病。我怎能为了到峨眉山上看山公而回去？泰山日出怎能医治怀乡？假洋鬼子只称道长城和故宫，一个真实的我国人，他的梦里究竟有些什么？还剩余几件？我国，巨大的我国，黄河数次改道的我国，容纳国际第二大沙漠的我国，却不肯给我母亲一抔土。我不能以故土为墓，我没有那么大；我也不能说坟墓是一种奢侈品，我没有那么小。我哪有心境去看十三陵。
《旧约》里边有一段话：生有时，死有时；聚有时，散有时。你看，我确实很迷信。
（选自《阅览与作文》2012年03期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