脱离龙山，又是一度月圆。冷巷幽静的生计，已渐觉相安若素；并且俗务困人，每天被琐屑的作业环绕，也不复再有余裕坐对幽窗，悠然作遥想。仅仅龙山的望春花，至今还频来相扰，使人难忘。
龙山山腰的宿舍，有一个小小的院子，种着两树巨大的梧桐，三四棵低矮的黄杨，一株望春花。我迁入宿舍的时分，正是风雪连天的隆冬，梧桐早已落叶，望春花也只剩着疏落的空枝；唯有终年常青的黄杨木，还透示着几分生意。时节推移，逐渐由冬转春，气候虽已日渐温暖，大地却还熟睡未苏；榜首个泄露了春讯的，就是那一树望春。草未曾茁青，树没有发芽，望春花却在濯濯的枝头，开起了满树雪白的花蕾。宿舍里深通油滑的女佣，有意无意地说：“望春花开了，春天就快要来了！”
从那时起，不知为什么，我对这满树含苞的望春花发生了好感；并且有些为它杞忧。一天早晨，和同居的朋友在院前小立，我说：“望春花开得这样早，怕等不到春事绚丽，就要凋谢了吧！”朋友的答复却出乎我的意外，他说：“望春真是最丑陋的花了！枝干僵秃，有花无叶，让它凋谢了也好！”更出我意外的，尔后他竟几回表明对望春的嫌厌。我觉得很不平，有一次对他说了这样带着讽刺的话：“定心吧，朋友！望春花不是为你开的，它并不要你欣赏啊！”朋友还说：“谁教它开在这儿，让我看见呢？”我怃然，没有再开口。
每天午后，柔阳拨逗着春意，蜜蜂翅上驮着薄薄的春风，在黄杨木上紛飞。同居的同伴们都到山麓去了，我总单独伫立院前，对望春作良久的回视，并且常难免为它忧虑：“花开得早，天然也就谢得早，来时孤寂，去时萧瑟，岂不孤负了大好的春色！”——目睹望春花欣欣地敞开，粉妆玉琢，皎白如雪，我越是倾慕怜惜，我的隐忧也越是殷切。
不幸的料想常常简单完成，望春的残葩，总算在紫槿花红出墙头，春意盎然的一天早晨，被我发现漂荡在院中的草地上了。我像亲身串演了一出人世的悲惨剧，心头浸蚀了无名的迷惘。
我从前决议，要为这素馨的花树写一篇神话：假定望春花是一个寻求光亮的少女，春天就是她抱负的王国。萧杀的严冬使她忧愁，料峭的风寒使她颤栗，她决议单独动身，向天南地北寻找春天。行进了很多山水，饱受了无限苦辛，当她听见南国的燕子送来榜首声呢喃，蛰伏的蜇虫打了榜首个欠伸，她知道自己的希望快要到达，激动得发狂，立刻在孤寂的大地上，打开惨白的笑靥，报告了春天的音讯。所以风暖了，草绿了，花开了。但春天刚来，自己却现已瘦弱，在春阳温暖的怀中，作了个含泪的浅笑，悄悄地脱离了人世。这样一个动听的故事，我立下愿望要为望春表达。但只限自己才分太浅，几回铺笺，几番搁笔，我总算没有写成。
人事倥偬，现在我已脱离了龙山，望春花的故事却仍然频来相扰，乃至梦见她化为白衣的少女，婉转轻愁，促请我对她失约。几日曾经，因事偶上龙山，便中去看看院前的望春，现在现已是绿叶成荫，迥非往日的丰姿了。我想，望春有知，对那曩昔的旧梦，怕也早如隔世，漠然忘却了吧？公然，那么我的愿望，这样也就算偿了！
（选自《戏外看戏—柯灵散文》，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