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鹗
话说老残在渔船上被眾人砸得沉下海去，自知万无生理，只好闭着眼睛，听他怎样。觉得身体如落叶一般，飘飘荡荡，刹那时间沉了底了。只听耳边有人叫道：“先生，起来罢！先生，起来罢！天已黑了，饭厅上饭已摆好多时了。”老残匆忙睁开眼睛，愣了一愣道：“呀！原来是一梦！”
自从那日起，又过了几天，老残向管事的道：“现在气候渐寒，贵居停的病也不会再发，下一年如有委用之处，再来效力。目下不才要往济南府去看看大明湖的景色。”管事的一再款留不住，只好当晚设酒饯行。封了一千两银子奉给老残，算是医师的报酬。老残略道一声“谢谢”，也就收入箱笼，告辞启航上车去了。
一路秋山红叶，老圃黄花，颇不孤寂。到了济南府，进得城来，家家泉流，户户垂杨，比那江南景色，觉得更为风趣。到了小布政司街，觅了一家客店，名叫高升店，将行李卸下，开发了车价酒钱，胡乱吃点晚饭，也就睡了。
次日清晨起来，吃点儿点心，便摇着串铃满街蜇了一趟，虚应一应故事。午后便步行至鹊华桥边，雇了一只小舟，荡起双桨，朝北不远，便到历下亭前。止船进去，入了大门，就是一个亭子，油漆已多半剥蚀。亭子上悬了一副对联，写的是“历下此亭古，济南名士多”，上写着“杜工部句”，下写着“道州何绍基书”。亭子周围虽有几间房子，也没有甚么意思。复行下船，向西荡去，不甚远，又到了铁公祠畔。你道铁公是谁？就是明初与燕王尴尬的那个铁铉。后人敬他的忠义，所以至今春秋时节，土人尚不断的来此进香。
到了铁公祠前，朝南一望，只见对面千佛山上，梵宇僧楼，与那苍松翠柏，高低相间，红的火红，白的洁白，青的靛青，绿的碧绿，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边，似乎宋人赵千里的一幅大画，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。正在叹赏不停，忽听一声渔唱，垂头看去，谁知那明湖业已澄净的同镜子一般。那千佛山的影子映在湖里，显得明明白白，那楼台树木，分外光荣，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佛山还要美观，还要清楚。这湖的南岸，上去就是街市，却有一层芦苇，密密遮住。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分，一片白花映着带水气的斜阳，恰似一条粉红绒毯，做了上下两个山的垫子，真实奇绝。
老残心里想道：“如此佳景，为何没有甚么游人？”看了一瞬间，回回身来，看那大门里边楹柱上有副对联，写的是“四面荷花三面柳，一城山色半城湖”，暗暗允许道：“真实不错！”进了大门，正面就是铁公享堂，朝东就是一个荷池。绕着弯曲的回廊，到了荷池东面，就是个圆门。圆门东边有三间旧房，有个破匾，上题“古水仙祠”四个字。祠前一副寒酸对联，写的是“一盏寒泉荐秋菊，三更画船穿藕花”。过了水仙祠，依旧上了船，荡到历下亭的后边。两头荷叶荷花将船夹住，那荷叶初枯，擦的船嗤嗤价响；那水鸟被人惊起，格格价飞；那已老的莲蓬，不断的蹦到船窗里边来。老残顺手摘了几个莲蓬，一面吃着，一面船已到了鹊华桥畔了。
到了鹊华桥，才觉得人烟稠密，也有挑担子的，也有推小车子的，也有坐二人抬小蓝呢轿子的。轿子后边，一个跟班的戴个红缨帽子，肩膀底下夹个护书，拼命价奔，一面用手中擦汗，一面低着头跑。街上五六岁的孩子不知避人，被那轿夫无意踢倒一个，他便哇哇的哭起。他的母亲急忙跑来问：“谁碰倒你的？谁碰倒你的？”那个孩子仅仅哇哇的哭，并不说话。问了半响，才带哭说了一句道：“抬轿子的！”他母亲昂首看时，轿子早已跑的有二里多远了。那妇人牵了孩子，嘴里不住叽叽咕咕的骂着，就回去了。
老残从鹊华桥往南，慢慢向小布政司街走去。一昂首，见那墙上贴了一张黄纸，有一尺长，七八寸宽的光景。居中写着“说鼓书”三个大字，周围一行小字是“二十四日明湖居”。那纸还未非常干，心知是刚才贴的，只不知道这是甚么工作，别处也没有见过这样招子。一路走着，一路策画，只听得耳边有两个挑担子的说道：“明儿白妞平话，咱们能够不用经商，来听书罢。”又走到街上，听铺子里货台上有人说道：“前次白妞平话是你乞假的，明儿的书，应该我乞假了。”一路行来，街谈巷议，多半都是这话，心里惊讶道：“白妞是何许人？说的是多么样书，为甚一纸招贴，便纵情欢乐如此？”散步走来，不知不觉已到高升店口。
（选自《老残游记》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