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v

我的四个假想敌赏析 我的四个假想敌

[2018年11月12日 05:15] 来源: 新校园·阅读 编辑:小编 点击量:0
导读:二女幼珊在港参与侨生联考,以榜首自愿分发台大外文系。听到这音讯,我松了一口气,从此不用忧虑四个女儿通通嫁给广东男孩了。我对广东男孩当然并无成见,在港六年,我班上也有好些心爱的广东少年,颇讨教师的欢心,可是要我把四个女儿全都让那些“靓仔”“叻仔”掳掠了去,却舍不得。不过,女儿要嫁谁,说得洒脱些,是她们

二女幼珊在港参与侨生联考,以榜首自愿分发台大外文系。听到这音讯,我松了一口气,从此不用忧虑四个女儿通通嫁给广东男孩了。

我对广东男孩当然并无成见,在港六年,我班上也有好些心爱的广东少年,颇讨教师的欢心,可是要我把四个女儿全都让那些“靓仔”“叻仔”掳掠了去,却舍不得。不过,女儿要嫁谁,说得洒脱些,是她们的自在毅力,说得奥妙些呢,是缘由,做父亲的又何须患得患失呢?况且在这件事上,做母亲的往往位居要冲,天然而然成了女儿的密切参谋,乃至密切战友,作战的目标不是男友,却是父亲。比及做父亲的吵醒过来,早己四面楚歌,难挽大势了。

在父亲的眼里,女儿最心爱的时分是在十岁曾经,由于那时她彻底归于自己。在男友的眼里,她最心爱的时分却在十七岁今后,由于这时她正像毕业班的学生,现已专心向外了。父亲和男友,先天上就有对立。对父亲来说,国际上没有东西比稚龄的女儿更完美的了,仅有的缺陷就是会长大,除非你用急冻术把她久藏,不过这恐怕是违法的,并且她的男友迟早会骑了快马或摩托车来,把她吻醒。

我未用太空舱的冻眠术,一任韶光催迫,日月轮转,再揉眼时,怎样四个女儿都已顺次长大,旧日的神话之门砰地一关,再也回不去了。四个女儿,顺次是珊珊、幼珊、佩珊、季珊。几乎可以排成一条珊瑚礁。珊珊十二岁的那年,有一次,未满九岁的佩珊遽然对来访的客人说:“喂,通知你,我姐姐是一个少女了!”在座的大人全笑了起来。

曾几何时,惹笑的佩珊自己,乃至最单纯的季珊,也都在韶光的魔杖下,点化成“少女”了。冥冥之中,有四个“少男”正悄悄袭来,尽管蹑手蹑足,屏声止息,我却感到背面有四双眼睛,像全部的坏男孩那样,炯炯有神,心存不轨,只等机遇一到,便会站到亮处,装出虚假的笑脸,叫我岳父。我当然不会应他。哪有这么简单的事!我像一棵果树,海枯石烂在这里立了多年,风霜雨露,样样有份,换来果实累累,不胜负荷。而你,偶然过路的小子,居然一伸手就来摘果子,活该蟠地的树根绊你一跤!

而最可恼的,却是树上的果子,竟有主动落入行人手中的姿态。树怪行人不应擅自来摘果子,行人却说是果子刚好掉下来,给他接着算了。这种事,总是里应外合才成功的。最初我自己成婚,不也是有一位少女开门揖盗吗?“堡垒最简单从内部攻破”,说得真是不错。不过彼一时也,此一时也。同一个人,过街时厌烦轿车,开车时却厌烦行人。现在是轮到我来开车。

很多年来,我现已习于和五个女性为伍,浴室里弥漫着香皂和香水气味,沙发上散置皮包和发卷,餐桌上没有人和我争酒,都是不移至理的事。戏称吾庐为“女生宿舍”,也现已很久了。我做了“女生宿舍”的舍监,天然不欢迎生疏的男客,尤其是心怀叵测的一类。但自己辖下的女生,尤其是前面的三位,已有“不稳”的现象,却令我想起叶慈的一句诗:

全部已溃散,失掉重心。

我的四个设想敌,不论是高是矮,是胖是瘦,是学医仍是学文,迟早会从我疑惧的迷雾里显出原形,逐个走上前来,或转弯抹角,嗫嚅其词,或开宗明义,大吹牛皮,总归要把他的情人,也就是我的女儿,对不住,从此领去。无形的敌人最可怕,况且我在亮处,他在暗里,又有我家的“内奸”接应,真是防不胜防。只怪最初没有把四个女儿及时冷藏,使时刻不能诱骗,社会也无由污染。现在她们都已大了,回不了头。我那四个设想敌,那四个鬼头鬼脑的地下工作者,也都己羽毛丰满,什么力气都阻止不了他们了。先下手为强,这件事,该乘那四个设想敌还在襁褓的时分,就予以处理的。至少美国诗人纳许劝咱们如此。他在一首妙诗《由女婴之父来唱的歌》之中,说他生了女儿吉儿之后,忐忑不安,感到不知什么地方正有个男婴也在长大,现在尽管还浑浑噩噩,口吐白沫,却注定将来会抢走他的吉儿。所以做父亲的每次在公园里看见婴儿车中的男婴,都不由神色一变,暗暗想:“会不会是这家伙?”想着想着,他“杀机陡萌”,便要解开那男婴身上的别针,朝他的爽身粉里撒胡椒粉,把盐撒进他的奶瓶,把沙撒进他的菠菜汁,再扔头优游的鳄鱼到他的婴儿车里陪他游戏,逼他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而去,去娶他人的女儿。足见诗人以未来的女婿为设想敌,早已有了前例。

不过全部都太迟了。最初没有抓住时机,采纳十分办法,像纳许诗中所说的那样,真是一大失算。现在的局势,套一句史书上常见的话,现已是“寇入深矣!”女儿的墙上和书桌的玻璃垫下,曾经的海报和剪报之类,仍是披头,拜丝,大卫·凯西弟的形象,现在纷繁都换上男友了。至少,滩头阵地现已被侵略的戎行占据了去,这一仗是必败的了。记住咱们小时,这一类的相片仍被列为秘要要件,不是藏在枕头套里,贴着梦境,就是夹在书堆深处,偶然翻出来向往一番,哪有这么二十四小时眼前供奉的?

这一批形迹可疑的设想敌,究竟是哪年哪月开端侵略厦门街余宅的,己经不可考了。只记住六年前迁港之后,攻城的军事便换了一批口操粤语的少年来接手。至于交兵的细节,就得问名义上是守城的那几个女将,我这位“昏君”是再也搞不清的了。只知道敌方的炮火,起先是瞄准我家的信箱,那些歪歪斜斜的笔迹,久了也能猜个七分;继而是会集在我家的电话,“落弹点”就在我书桌的背面,我的文苑就是他们的疆场,一夜之间,总有十几次脑震荡。那些粤音平上去入,有九声之多,也令我难以研判敌情。现在我带幼珊回了厦门街,那头的广东部队轮到我太太去抵御,我在这头,只需留心台湾健儿,使命就轻松多了。

信箱被袭,只如战役的默片,还不打紧。其实我宁可多情的少年勤写情书,那样至少可以操练作文,不致在视听教育的年代荒废了中文。可怕的仍是电话中弹,那一串串正告的铃声,把战场从门外的信箱扩至书房的内地,默片变成了身历声,设想敌在实弹射击了。更可怕的,却是设想敌真的闯进了城来,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敌人,不再是设想而好玩的了,就像军事演习到半途,遽然真的打起来了一樣。真敌人是看得出来的。在某一女儿的接应之下,他占据了沙发的一角,从此两人呢喃细语,嗫嚅密谈,即便脉脉相对的时分,那气氛也浓得化不开,窒得全家人都透不过气来。这时几个姐妹早己逃避得远远的了,任谁都看得出状况有异。如果敌人留下来吃饭,那空气就更为严重,如同摆好姿态,面临照相机一般。平常鸭塘一般的餐桌,四姐妹这时像在演哑剧,连筷子和调羹都好像得到了音讯,遽然小心谨慎起来。明知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(谁知道宝贝女儿现在是十八变中的第几变呢?),心里却情不自禁升起一股淡淡的歹意。也明知女儿正如将熟之瓜,终有一天会蒂落而去,却期望不是随眼前这自傲的小子。

当然,四个女儿也自有不乖的时分,在恼怒的心境下,我就恨不能四个设想敌从速呈现,把她们通通带走。可是那一单纯要来届时,我必定又会悔恨不己。我可以幻想,人生的两大孤寂,一是退休之日,一是最小的孩子总算也成婚之后。宋淇有一天对我说:“真仰慕你的女儿全在身边!”真的吗?至少现在我并不觉得,自己有什么可羡之处。或许真要比及最小的季珊也跟着设想敌度蜜月去了,才会和我存并坐在空空的长沙发上,翻阅她们小时相簿,回忆早年,六人一车远程壮游的盛况,或是晚餐桌上,热气蒸发,我们同享的绚烂灯火。人生有许多工作,正如船后的波纹,总要往后才觉得美的。这么一想,又期望那四个设想敌,那四个外行笨脚的小伙子,仍是多吃几口闭门羹,慢一点呈现吧。

袁枚写诗,把生女儿说成“情疑中副车”,这书袋掉得很有意思,却也流露了重男轻女的封建意识。照袁枚的说法,我是连中了四次副车,命中率够高的了。余宅的四个小女子现在变成了四个小妇人,在设想敌环伺之下,若问我择婿有何条件,一时倒恐怕答不上来。沉吟半晌,我或许会说:“这件工作,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谱,谁也不能篡改,包含韦固,下有两个海誓山盟的情人,‘二人同心,其利断金,我凭什么要逆天拂人,梗在中心?况且终身大事,神秘莫测,事前无法推理,过后不能悔棋,就算交给二十一世纪的电脑,恐怕也算不出什么或然率来。倒不如故示大方,伪作轻松,博一个开通父亲的美名,届时分带颗私章,去做主婚人就是了。”

问的人笑了起来,指着我说:“什么叫做‘伪作轻松?可见你心里并不轻松。”

我当然不很轻松,不然就不是她们的父亲了。例如人种的问题,就很令人烦恼。如果女儿发痴,爱上一个耸肩摊手口香糖嚼个不断的小怪人,该怎样办呢?在理性上,我情愿“有婿无类”,做一个大大方方的国际公民。可是在感情上,還没有大方到让一个臂毛如猿的小伙子把我的女儿抱过门槛。现在当然不再是“严夷夏之防”的年代,可是一任单纯的家庭扩大成一个小型的联合国,也大可不用。问的人又笑了,问我可曾传闻混血儿的聪明超乎常人。我说:“听过,可是我不希罕抱一个天才的‘混血孙。我不要一个天才儿童叫我Grandpa,我要他叫我外公。”问的人不愿罢手:“那么省籍呢?”

“省籍无所谓,”我说,“我就是苏闽联婚的成果,还不坏吧?最初我母亲从福建写信回武进,说当地有人向她求婚。娘家少见多怪,说‘那么远!怎样就嫁给南蛮!后来娘家发现,除了言语不通之外,这位闽南姑爷并无可疑之处。这几年,广东男孩锲而不舍,对我家的压力很大,有一天闽粤结成了秦晋,我也不会感到意外。如果有个台湾少年特别凑趣我,其志又不在跟我谈文论诗,我也不会怎样尴尬他的。至于其他各省,从黑龙江直到云南,口操各种方言的少年,只需我女儿不嫌他,我天然也欢迎。”

“那么学问呢?”

“学什么都可以。也不必定要是学者,学者往往不是好女婿,更不是好老公。只要一点:中文有必要通晓。中文不通,将祸延吾孙!”

客又笑了。“容颜重不重要?”他再问。

“你真是迂阔之至!”这次轮到我发笑了。“这种事,我女儿自己会留意,怎样会要我来操心?”

笨客还想问下去,遽然门铃响起。我动身去开大门,发现长发乱处,又一个设想敌来掠余宅。

(选自《余光中著作精选》,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)

查看更多: 女儿 假想敌 父亲
lv

图文资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