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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开始的人生思索语音 我开始的人生思索

[2018年11月07日 18:58] 来源: 新校园·阅读 编辑:小编 点击量:0
导读:大概是我九岁那年的晚秋,由于穿戴很薄的衣服在院里跑着玩,跑得一身汗,又站在胡同口去看一个疯子,拍了风,病倒了。病得还不轻呢!脸颊烧得火辣辣的,脑袋晃晃悠悠,不想吃东西,怕光,特别受不住他人嗡嗡出声地说话……妈妈就在外屋给我架一张床,床前的茶几上摆了几瓶味苦难吃的药,还有与其恰恰相反,挺好吃的甜点心和

大概是我九岁那年的晚秋,由于穿戴很薄的衣服在院里跑着玩,跑得一身汗,又站在胡同口去看一个疯子,拍了风,病倒了。病得还不轻呢!脸颊烧得火辣辣的,脑袋晃晃悠悠,不想吃东西,怕光,特别受不住他人嗡嗡出声地说话……

妈妈就在外屋给我架一张床,床前的茶几上摆了几瓶味苦难吃的药,还有与其恰恰相反,挺好吃的甜点心和一些很大的梨。妈妈用手绢遮在灯罩上,嗯,真好!灯火细密的针芒再不来逼刺我的眼睛了,一起把一些奇形怪状的影子映在四壁上。为什么精力颓萎的人竟贪享一般地感到暗淡才舒畅呢?

我和妈妈住的那间房有扇门通着。该入眠时,妈妈披一条薄毯来问我还伤心不?想吃什么?然后,她低下身来,用她很凉的前额抵一抵我的头,那垂下来的毯边的丝穗弄得我的膀子怪痒的。“还有点烧,谢天谢地,好多了……”她说。在半明半暗的灯火里,妈妈含糊而温顺的脸上现出爱怜和适意的浅笑。

终究,她扶我吃了药,给我盖了被子,就回屋去睡了。只剩下我自己了。

我一时睡不着,便想入非非起来。脑子里乱得很,如同一团乱线,抽不出一个可以明晰地思索下去的线头。白日留下的形象搅成一团:那个疯子可笑和可怕的姿态总缠着我,不想不可;还有追猫呀,大笑呀,死蜻蜓呀,然后是哥哥打我,挨骂了,呕吐了,又是挨骂;鸡蛋汤冒着热气儿……穿白大褂的那个老头,拿着一个连在耳朵上的冰凉的小铁疙瘩,一个劲儿地在我胸脯上乱摁;后来我觉得脑子彻底紊乱,不听使唤,便什么也不去想,逐渐感到眼皮很重,昏沉沉中,觉得茶几上几只黄色的梨特别扎眼,灯火也厌烦得很,暗淡、无聊、没用,呆呆地照着。睡觉吧,我伸手把灯闭了。

黑了!刹那间如同全部都看不见了。怎样这么安静、这么舒畅呀……

跟着,月光如同方才一直在窗外窥视,此时从没拉严的窗布的缝隙里钻了进来,碰到药瓶上、瓷盘上、铜门把手上,散发出淡淡发蓝的幽光。远处一家作坊的机器有节奏地响着,不一会儿也停下来了,偶然从很远很远的当地传来货轮的鸣笛声,声响烦闷而悠长……

灯火怎样使日子显得这么狭小,它只照亮身边;而夜,黑黑的,却登时把六合变得如此宽广、无限深远呢?

我那个年纪并不懂得这些。思索仅仅简略、即时和短距离的;忧虑和烦恼还从未有乘着夜静和孤单悄然爬进我的心里。我只觉得这黑夜中的六合奥秘极了,浑然一气,莫测高深,浩无际涯;我呢,这么小,无依无靠,孤孤单单;这黑洞洞的国际似乎要吞掉我似的。这时,我感到身下的床没了,屋子没了,地上也没了,四处皆空,全部都无影无踪;自己含糊悬在天上了,躺在软绵绵的云彩上……周围那样旷阔,一片无穷无尽的通明的乌蓝色,这云也是乌蓝乌蓝的;远远近近还忽隐忽现地闪烁着星星般五颜六色的亮点儿……

这天终究有多大,它总得有个止境呀!哪里是边?那个边的外面是什么?又有多大?再外边……莫非它竟一望无垠吗?相比之下,咱们多么小。咱们又是谁?这么活着,喘气,眨眼,我究竟是谁呀!

我伸手摸摸自己的脸、鼻子、嘴唇,觉得生疏又古怪,挺怪似的……这终究是怎样回事?

我是从哪儿来的?早年我在哪里?什么姿态?我怎样成为现在这个我的?将来又怎样样?长大,像爸爸那么高,干事……再大,终究呢?老了,老了今后呢?这时我想起妈妈说过的一句话:“谁都得老,都得死的。”

死?这是个多么了解的字眼呀!怎样曾经我就从来没想过它意味着什么呢?死终究意味着什么?像爷爷,像早年门口卖糖葫芦那个老婆婆,闭上眼,不能说话,一动不动,恰似睡着了相同。但是咱们哭得那么悲伤。究竟仍是把他们埋在地下了。为什么要把他们埋起来?他们不就永久也不能说话,也不能动,永久躺在厚厚的土地下了?莫非就由于他们死了吗?遽然,我感到一阵死的奥秘、阴冷和可怕,觉得周身就似乎散出凉气来。

所以,哥哥那本没皮儿的画报里脸上长毛的那个怪物呈现了,跟着是白日那只死蜻蜓,随时想起来都吓人的鬼故事;跟着,胡同口的那个疯子朝我走来了……黑私自,呈现许多爷爷那样的眼睛,大大小小,紧闭着,眼皮还在鬼头鬼脑地颤抖着,如同要俄然张开,瞪起怕人的眼珠儿来……

我惧怕了,己从即将入眠的懵懂中彻底清醒过来了。我想——将来,我也要死的,也会被人埋在地下,这国际就不再有我了。我也就再不能像现在这样踢球呀,做游戏呀,捉蟋蟀呀,看马戏时吃那种特别酸的红果片呀……还有时去舅舅家看那个总关得结结实实的诱人的大黑柜,逗那条瘸腿狗,到那杂乱无章、杂物堆积的后院去翻找“宝物”……并且再也不能“春节”了,那样地熬夜、拜年、放烟火、攒压岁钱;表哥把点着的鞭炮扔进鸡窝去,吓得鸡像鸟儿相同飞到半空中,乐得我喘不过气来;咱们还瞒着妈妈去野坑边垂钓,钓来一条又黄又丑的大鱼,给馋嘴的猫咪咪饱餐了一顿;下雨的晚上,和表哥躺在被窝里,看窗外打着亮闪,响着大雷……活着有多少快活的事,死了就完了。那时,表哥呢?妹妹呢?父母呢?他们都会死吗?他们知道吗?怎样也不惧怕呀!咱们可以不死吗?活着有多好!咱们都好好活着,谁也不死。但是,但是不可啊……“谁都得老,都得死的。”死,这时就像具有无限威力似的,并且严格无情。在它面前,我那么无力,乞求也没用,咱们都相同,只要依从,听支配,等着它终究的降临……想到这儿,特别是想到妈妈,我的心几乎冷得颤栗。

妈妈将来也会死吗?她比我大,会先老,先死的。她就再不能爱我了,不能像现在这样,脸挨着脸,搂我,亲我……她的笑,她的声响,她柔软而温暖的手,她整个人,在将来某一天就会一会儿永久消失了吗?她会有多少话想说,却不能说,我也就永久无法听到了;她再看不见我,我的全部她也不再见知道。假如那时我有话要通知她呢?到哪儿去找她?她也得被埋在地下吗?土地,坚固、湿润、冷冰冰的……我真怕极了。先是悲伤、伤心、流泪,然后愈想更加心虚惧怕,急得蹬起被子来。趁媽妈活着的韶光,我要赶忙爱她,听她的话,不惹她气愤,只做让咱们和妈妈快乐的事。哪怕她还骂我,我也要爱她,快爱,多爱;我就要起来跑到她房里,紧紧搂住她……

四周黑极了,这全部太怕人了。我要拉开灯,但抓不着灯线,慌张的手碰到茶几上的药瓶。我便失声哭叫起来:“妈妈,妈妈……”

灯遽然亮了。妈妈就站在床前。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:“怎样,做噩梦了?别怕……孩子,别怕。”

她俯身又用前额抵一抵我的头。这回她的前额不凉,反而挺热的了。“好了,烧退了。”她宽心而温顺地笑着。

方才的恐惧感还没脱离我。这是怎样回事?我茫然地望着她,有种异常的感觉。一时,我很激动,要去拥抱她,但只轻轻挺起胸脯,脑袋却像灌了铅似的沉重,刚刚脱离枕头,又坠倒在床上。

“做什么?你刚好,留神再着凉。”她说着便坐在我床边,紧挨着我,安静地望着我,一直在浅笑,并用她温暖的手抚弄我的脸颊和头发。“你方才是不是做噩梦了?听你喊的声响好大哪!”

“不是,……我想了……将来,不,我……”我想把方才所想的工作通知给妈妈,但不知为什么,居然无法说出来。是不是忧虑说出来,她知道后也要惧怕的。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啊!

“得了,别说了,疯了一天了,快睡吧!明日病就全好了……”

暗淡的灯火静静地照着床前的药瓶、点心和黄色的梨,照着妈妈无言而含笑的脸。她拉着我的手,我便不由得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……

我再不敢想那些可怕又莫解的事了。希望国际上底子没有那种事。

休息在邻院大树上的乌鸦不知为何原因,含糊不清地咕嚷一阵子,又静下去了。被月光照得微明的窗布上走过一只猫的影子,逐渐地,全部都停止了,含糊了,淡远了,融化了,变成一团无形的、活动的、软软而迷漫的烟。我不知不觉便睡着了。

一个艰深而难解的谜,从那个夜晚便悄然留存在我的心里。后来我才知道,这是我开始在思索人生。

(选自《冯骥才散文精选》,浙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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