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天等公交车的时候，时间会变得慢一点。和喜欢的人在一起，时间会变得快一点。这是科学，还是错觉？在英国人写了第一部印度史之前，印度人没有自己的历史，他们随便定义一个王朝的年代，在神话和史实之间，有着重叠和交织。在印度教和佛教里，动不动就使用“无量劫”这样的时间单位，而一个劫，等于43.2亿年。考虑到他们也发明了一些精确的小单位，像是“刹那”，也就是 0.018秒，我们也很难去质疑“劫”的真实性。
但时间到底是什么？它真的存在吗？会像爱因斯坦说的那样，在宇宙中拐弯吗？人们发明了钟表，用来切割时间。一天被等分成 24小时，一小时有 60分钟，一分钟是 60秒。所以，就有了这样的分别——在莫言的小说里，他说，“ 公鸡刚叫二遍”、“太阳刚冒红的那个时辰”、“太阳一竿子高了”。在巴塞尔的写字间，人们说：再过 3分钟我们下楼，花 8分钟坐电车到 SBB 火车站，用一分半走到站台，正好赶上下一班去苏黎世的火车。
人类每发明一样东西，自己就跟着进化一点。如果说汽车是腿的延伸，那么有了汽车之后，人的腿也就跟着退化，而反应速度却提高了。有了印刷术，人们才会说：空口无凭。口语的弹性，就被书本固定下来，而书本，又鼓励人们思考，脑子里装满了概念。钟表取消了感觉的误差，社会才会协调一致，人就有了加倍的意志力：起床！别睡了！
白居易说：天长地久有尽时，此恨绵绵无绝期。他说的是爱情，却带着钟表般的节奏感。时间没有尽头，但人对人的爱，对物质的爱，都是有节奏的，因为人本来就是有节奏的，心跳。妈妈的心跳，从胎儿期开始，就是混沌世界的一部分。也许就是从胎儿时养成的习惯吧，人总是要用物质的中介，去触摸和解释周围的一切。音乐家有乐器，画家有颜料和画布，舞蹈者有自己的身体。在艺术发生的地方，观者不只是用眼睛和耳朵，也用自己的身体，感觉着空气的振动，湿度和气味。如果你问一个陶醉的观众，什么是时间？他会说，对不起，时间已经停止，我已在那幅画、那段演奏中迷失。就这样，物质又带我们回到了子宫，那里没有时间，没有光与黑暗的区别，也没有思想，只有模糊的心跳和模糊的知觉。
视觉艺术家在平面或空间里工作，作品本身是三维的，你可以走近，绕开，有时候置身其中，有时候还可以摸摸它。你可以花几个刹那，或一小时，或分三次五次，来和它亲近。你可以从右向左看，就像古代中国的画卷，也可以从中间靠上的某处开始，向四方游走，也就是西洋油画的透视焦点。你也可以倒立着看，用放大镜看，走马观花地看。随便。你用自己的时间，填入这三维空间，使之成为四维。表演艺术家也置身于一个空间里，但声音是一维的，它一边发出，一边消逝。舞蹈是四维的，因此它也向着一个方向消逝。那些运动着、变化着的艺术，本身就包含了生和死的节奏。时间像流水，载着它们，最后又吞没它们。在作品发生，存在，最后又消亡的过程中，观众也消耗了自己的生命。4分钟，一首歌，两小时，一出戏，它在不知不觉中，陪着你变老。而所有的视觉艺术，看起来凝固不变，就像是风景画，把一个美的瞬间封存起来。人们害怕美会消逝，就让它停下来。但越是这样，就越显出时间的强大。保存越久的作品，越是经历了太多的变化，社会变了，美术馆变了，观众的穿着和思想变了，它怎么可能真的没有变？所有的艺术都必须去面对时间。要么让它凝固在画布上，要么让它停止在观众的知觉里。节奏、韵律、被风吹动的旗子、象征着生命的孩子和象征着死亡的死神，所有这些，都应该通往人的身体，和那个原始的模糊的心跳发生关系。
那些直接讨论时间的艺术，也就包含了双重的时间。一个新奇的钟表，一座用寿命曲线图发展成的雕塑，一套有气味的蜡烛计时器，一张被机器粉碎了的旧日历……先是让人停住的力量，然后是时间本身的力量。就像那些仍然戴着手表的人，像时间派来的代表，在街上宣示着它的统治。艺术也宣示着时间的统治。许多艺术家用冰创作，用身体的表演，或者毁坏自己的作品，不就是为了向时间鞠躬吗？！一件作品就是一块表：你停在它面前的时候，生命在走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