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幼年随之而去赏析 幼年随之而去

[2018年12月20日 06:36] 来源: 新校园·阅读 编辑:小编 点击量:0
导读:木心孩子的常识圈,应是该懂的懂,不应懂的不明白,这就形成了幼年的美好。我的儿时,那是该懂的不明白,不应懂的却懂了些,这就弄出许多至今也未必能摆脱的困惑来。不满十岁,我已知寺、庙、院、殿、观、宫、庵的别离。当我跟着我母亲和一大串姑妈舅妈阿姨上摩安山去做佛事时,山脚下的“玄坛殿”我没说什么,半山的“三清

木心

孩子的常识圈,应是该懂的懂,不应懂的不明白,这就形成了幼年的美好。我的儿时,那是该懂的不明白,不应懂的却懂了些,这就弄出许多至今也未必能摆脱的困惑来。

不满十岁,我已知寺、庙、院、殿、观、宫、庵的别离。当我跟着我母亲和一大串姑妈舅妈阿姨上摩安山去做佛事时,山脚下的“玄坛殿”我没说什么,半山的“三清观”也没说什么,将近山顶的“睡狮庵”我问了:

“就是这儿啊?”

“是啰,咱们到了!”挑担带路的脚夫说。

我问母亲:

“是叫尼姑做道场啊?”

母亲说:

“不噢,这儿的当家和尚是个大法师,这一带八十二个巨细寺庙都是他领的呢。”

我更惊讶了:

“那,怎样住在庵里呢?睡狮庵!”

母亲也愣了,继而曼声说:

“大约,总是……搬过来的吧。”庵门也往常,一入内,气候十分恢宏:头山门,二山门,大雄宝殿,斋堂,禅房,客舍,俨然一座尊荣古刹。我眼花缭乱,忘了“庵”字之谜。

我家素不佞佛,母亲是为了祭祖要焚“疏头”,才来山上做佛事。“疏头”者现在我能解释为大型经忏“水陆道场”的书面总结,或说幽冥之国通用的高额支票、赎罪券。阳世出钱,阴世受惠——很多和尚诵经叩礼,安置十分富丽,程序更是烦琐得好像一场连本大戏。所以灯烛辉煌,卷烟旋绕,梵音不辍,卜昼卜夜地进行下去,说是要七七四十九天才功德圆满。当年的小孩子,是先感新鲜风趣,七天后就生烦厌,山已玩够,素斋吃得望而生畏,那关在庵后山洞里的疯僧也逗腻了。心里兀自诉苦:超度祖先真不容易。

我天天吵着要回家,总算母亲说:

“也快了,到接‘疏头那日子,下一天就回家。”

那日子就在眼前。喜的是好回家吃荤、踢球、放风筝,忧的是驼背老和尚来照顾,明日要跪在大殿里捧个木盘,手要洗得特别新鲜,捧着,静等掌管道场的法师念“疏头”——我焦虑:

“要跪多少辰光呢?”

“总要一支卷烟时刻。”

“什么卷烟?”

“喏,金鼠牌,美丽牌。”

还好,真怕是佛案上的供香,那是很长的。我遽然一笑,那传话的驼背老和尚一定是躲在房里抽金鼠牌、美丽牌的。

接“疏頭”的难关捱过了,好像不到一支卷烟时刻,进睡狮庵以来,我从不跪拜。所以捧着红木盘屈膝在袈裟经幡丛里,浑身发痒,心想,为了那些不认识的祖先们,要我来受这个罪,真冤。但是我对站在右边的和尚的诵读发生了爱好。

“……唉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唉四度,索度明王侍耐唉嗳啊唉押,唉嗳……”

我又暗笑了,本来那大大的黄纸折成的“疏头”上,竟写明地址呢,但是“二十四度”是什么?是有关送“疏头”的?仍是有关收“疏头”的?真的有阴间?阴间也有纬度吗……由于想入非非,就不觉到了结局,人一站直,马上酣畅,手捧装在大信封里盖有巨印的“疏头”,奔回来向母亲交差。我满意地说:

“这疏头上还有地址,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四度,是寄给阎罗王收的。”

没想到围着母亲的那群姑妈舅妈阿姨们大事戏弄:

“哎哟!十岁的孩子现已听得懂和尚念经了,将来不得了啊!”

“举人老爷的满意门生嘛!”

“看来也要得道的,要做八十二家和尚庙里的总当家。”

母亲笑道:

“这点原也该懂,省县乡不明白也回不了家了。”

我又不想逞强,经她们一说,倒使我不服,除了省县乡,我还能分得清寺庙院殿观宫庵呢。

回家啰!

脚夫们挑的挑,掮的掮,我跟着一群穿红着绿珠光宝气的女眷们走出山门时,回望了一眼——睡狮庵,和尚住在尼姑庵里?庵是小的啊,怎样有这样大的庵呢?这些人都不问问。

家庭教师是前清中举的饱学鸿儒,我却是块乱允许的顽石,一味唐塞度日。背书,作对子,还混得过,私底下只想翻稗书。那年代,尤其是我家吧,“禁书”的规模之广,连唐诗宋词也禁绝上桌,说:“还早。”所以一本《历代名窑释》中的两句“雨过天青云开处,者般色彩做将来”,我就觉得新鲜有滋味,朗朗上口。某日对着案头一只青瓷水盂,不觉漏了嘴,老夫子竟听见了,训道:“哪里来的歪诗,今后不行吟风弄月,丧志的呢!”一肚皮闷瞀的怨气,这个暗趸趸的书房就是下不完的雨,晴不了的天。我用中指蘸了水,在桌上写个“逃”,怎样个逃法呢,一点战略也没有。呆视着水渍干失,心里有一种酸麻麻的快感。

我怕做文章,出来的题是“大勇与小勇论”,“苏秦以连横说秦惠王而秦王不纳论”。现在我才知道那是和女性缠足相同,硬要把小孩的脑子缠成变形然后已。我只好瞎凑,凑一阵,算算字数,再凑,有了一百字光景就心宽起来,凑到将近两百,“轻舟已过万重山”。比及卷子发回,朱笔圈改得“人面桃花相映红”,我又羞又恨,既而又乐祸幸灾,也好,老夫子自家命题自家做,我去其恶评抄写一遍,备着母亲检查——母亲阅毕,微笑道:“也亏你胡诌得还通畅,就是欠警策。”我心中暗笑老夫子被母亲指为“胡诌”,没有警句。

满船的人兴奋地等候解缆起篙,我遽然想着了睡狮庵中的一只碗!

在家里,每个人的茶具饭具都是专备的,弄错了,那就不饮不食以待更正。到得山上,我仍是确定了茶杯和饭碗,茶杯上画的是与我年纪相符的十二生肖之一,不喜欢。那饭碗却有来历——我不肯吃斋,老法师特意赠我一只名窑的小盂,青蓝得十分心爱,盛来的饭,好像变得可口了。母亲说:

“究竟老法师道行高,摸得着孙行者的脾气。”

我又诵起:“雨过天青云开处,者般色彩做将来。”母亲说:

“对的,是越窑,这只叫碗,这只色泽特别好,也只要大当家和尚才拿得出这样的宝物,当心摔破了。”

每次餐毕,我自去泉边洗净,藏好。临走的那晚,我用棉纸包了,放在枕边。不料清晨被催起后头昏昏地尽呆看世人繁忙,遗忘将那碗放进箱笼里,干脆忘了倒也是了,偏在这船要起篙的当儿,猛然想起:

“碗!”

“什么?”母亲不知所云。

“那飯碗,越窑碗。”

“你放在哪里?”

“枕头边!”

母亲素知但凡我想着什么东西,就忘不掉了,要使遗忘,仅有的方法是那东西到了我手上。

“回去能够买,相同的!”

“买不到!不会相同的。”我好像十分清楚那碗是有一无二。

“怎样办呢,再上去拿。”母亲的意思是:莫非不开船,派人爬山去庵中讨取——不行能,不用想那碗了。

我走过正待抽落的跳板,登岸,坐在系缆的树桩上,垂头注视河水。

满船的人先是惊诧相顾,继而一片吱吱喳喳,可也无人上岸来劝我拉我,都知道只要母亲才能使我脱离树桩。母亲没有说什么,轻声叮咛一个船夫,那赤膊小伙子披上一件棉袄三脚两步飞过跳板,上山了。

杜鹃花,山里叫“映山红”,是红的多,也有白的,开得正盛。摘一朵,吸吮,有蜜汁沁舌——我就这样动作着。

船里的吱吱喳喳渐息,各自找乐子,下棋、戏牌、嗑瓜子,有的开了和尚所赐的斋佛果盒,叫我回船去吃,我摇摇手。这河滩有的是好玩的东西,五色小石卵,黛绿的螺蛳,青灰而通明的小虾……心里悔恨,我不知道上山下山要花这么长的时刻。

鹧鸪在远处一声声叫。夜里下过雨。

是那年青的船夫的嗓音——来啰……来啰……但是不见人影。

他走的是另一条小径,两手空空地奔近来,我感到不祥——碗没了!找不到,或是打破了。

他憨笑着伸手入怀,从斜搭而系腰带的棉袄里,掏出那只碗,棉纸湿了破了,他脸上倒没有汗——我双手接过,谢了他。捧着,走过跳板……

一阵摇晃,渐闻橹声欸乃,碧水像大匹软缎,泛动舒展,船头的水声,船梢摇橹者的断续语声,显得异常地宁适。我不肯进舱去,单独靠前舷而坐。夜间是下过大雨,还听到雷声。两岸山色苍翠,水里的影子鲜活闪袅,迎面的风又暖又凉,母亲为什么不来。

河面渐宽,山也平下来了,我想把碗洗一洗。

人多船身吃水深,俯舷即就水面,用碗舀了河水随手泼去,阳光照得水沫晶莹如珠……我站起来,能够泼得远些——一脱手,碗飞掉了!

那碗在急旋中平平着水,像一片断梗的小荷叶,浮着,氽着,向船后渐远渐远……

望着望不见的东西——醒不过来了。

母亲出舱来,端着一碟印糕艾饺。

我通知了她。

“有人会捞得的,就是沉了,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。只要不碎就好——吃吧,不要想了,吃完了进舱来喝热茶……这种事今后多着呢。”

最终一句很轻很轻,什么意思?

现在回想起来,真是可怕的预言,我的一生中,确实多的是这种事,比越窑的碗,宝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,都已逐个脱手而去,有的乃至是碎了的。

那时,那浮氽的碗,随之而去的是我的幼年。

(选自《哥伦比亚的影子》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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