冯骥才
在威尼斯，我总为那些数百年泡在水里的老房老屋忧虑，它们底层的砖石早已泡酥了，一层层薄砖粉化得像苏打饼干，那么淹在下边的房基呢？必定更糟糕，假如哪天顶不住，不就“哗啦”一会儿崩塌到水里？
威尼斯人听了，笑我的忧虑剩余。一千多年來，传闻哪所房子泡垮？只需圣马可广场上那个钟楼在一百年前发作歪斜，重建往后就没事了，今日一如皇家卫士那样垂直地挺立着。
其实威尼斯一切房子并非建在水里，而是在一片沼地中心的滩地上。这一次，我乘飞机在威尼斯下降时向下望去，看到了这儿地貌的奇迹。大片的水域中心显现着一块块滩地，此刻正值深秋，滩上的草丛变得赤红。绿水红滩，现象奇秀耀眼。威尼斯接近亚得里亚海，但这儿的水却不是朴实的海水，它一部分来自内陆许多河流的淡水，咸涩的海水与新鲜的淡水融合一同，再给天然的沙坝阻截，逐渐构成一片国际上面积最大的潟湖。在这种半咸半淡的潟湖里很少生物，只需一种淡银色的尖头小鱼。二十年前我在盛产手织花边的五颜六色岛上，蹲在水边看人垂钓，但这种鱼不能吃，人们仅仅钓着玩，常常钓上来便摘下钩，扔回到水里。威尼斯的海鸥和水鸟许多，大概在这个水城中处处可以找到食物。它们都吃得很肥，有一种白肚皮、灰背的大鸟像小猫一般，很足实，有点吓人，其实它们胆子很小，你的手一伸曩昔，它就飞跑了。
古代威尼斯人就在这潟湖中的滩地上砸下密密实实的木桩，中心填上沙砾，上边铺一种又厚又大的石板。这些石板是经亚得里亚海从斯洛文尼亚那儿的伊斯特拉运来的，这种石头的防水功能极好，几层石块铺好后，再在上边叠砖架屋，当然坚实牢靠。不知这主见开始是哪个聪明的人发明的。前史总是把巨大的普通人忘掉，威尼斯却获益于这个水中建房的高着儿，直到今日。
潟湖受大海潮汐的影响，每天都会涨潮退潮。涨潮时一切房子像站在水里。威尼斯有一百多个建满房子的岛屿，四百多座衔接岛屿的大大小小、林林总总的桥梁。绝大多数房子的正门开在岛上陆地的一边，后边是临水的私家小码头。在威尼斯假如想走近道，就得上桥下桥，穿街入巷，很费劲；假如想省腿脚，便搭船渡水过河。河道大多很狭，像水上的胡同，船身有必要细长才好穿行。桥洞又低，不能有船篷。所以这儿共同的景色是那种月牙式两端翘起的美丽的小舟贡多拉，弯曲幽静的水道，插在老屋前各色各样的拴船的杆子，这一切都五颜六色地倒映在波光潋滟之中，水光摇曳，影如梦境，变化不断，入夜后灯火再参加其间，无处不叫你感到别致。
威尼斯这种世上专一的独特的景色，自古以来就为画家所痴迷。在古代欧洲的景色画中，“威尼斯景色”恐怕是最多的了，数百年来一向有大批画家聚在这儿。从十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威尼斯画派到今日的国际性的“双年展”。
不过，关于这个开始是靠水陆交通与商贸发达起来的城市，商人比画家更多，并且个个比莎士比亚笔下的商人还要凶猛。一个导游告诉我，一次他带一个旅行团来威尼斯。他对团中的游客们说，你们买东西时可得留神点儿，别叫威尼斯的商人“忽悠”了。在游客们分别去购物后集合起来时，他发现一个游客买的皮包买贵了，就说你这包儿花的钱多了，质量也差。这游客听了就要去退货。导游说你退不成，这儿的商人凶猛着呢。游客非去不可，拦不住他就去了。但是不多时这游客笑嘻嘻地跑回来，手里拎着两个相同的皮包。他不光没退成，反叫威尼斯商人又多“忽悠”一个。
六百年前，马可·波罗从这儿去我国，他就是跟着爷爷到东方经商去的。我一向以为他们是通过丝绸之路“走”到我国的，至少走了其间一段。
这一次，我传闻威尼斯城中还保存着马可·波罗的新居，很振奋，但找起来可真难，跑了一二十条街，上下十多道桥，再穿过一个矮小的街洞才找到。街口两头各一座房子，一边是马可·波罗出世的小楼，一边是他家经商的就事楼。尽管里面现已找不到任何遗物，房子却仍然无缺，现在底层都改做小饭馆。这儿的人以马可·波罗为骄傲。尽管一些严苛的学者还在置疑《马可·波罗行纪》的真实性，威尼斯的老百姓却深信马可·波罗去过我国，并把面条、饼、饺子带到意大利来，变成意大利面和比萨；风趣的是他们把饺子变作四方形的了，如同火柴盒，容貌尽管有点怪，但是外边有皮，里面有馅，说是饺子也不为过。他们必定没把我国妇女包饺子的手工学去。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关于“中意沟通”的奇谈，觉得好笑中也有三分可信。想想看，除掉意大利，欧洲哪里还有这种食物？前史有时永久没有定论。横竖马可·波罗的行记让西方人对悠远的东方燃起了爱好，乃至促进了哥伦布渡海西行，寻觅我国，一会儿“发现”了美洲“新大陆”。
现在的威尼斯不再是意大利的商贸纽带，但它的文明留了下来。其实人类的许多文明都是不经意发明出来的，在应用它时并不知其间的含义。时过境迁之后，文明的价值才逐渐显现出来。这就要看你是否可以认知它的价值。
威尼斯曾被咱们称作“西方的姑苏”。威尼斯整座城市于1987年列入国际文明遗产，姑苏却由于咱们自己的损坏而一败涂地。
在旅行已成为今世首要消费方法而日益“猖狂”的今日，威尼斯人很清醒，没有把自己首要力气花在旅行上，而用在坚持自己城市的档次和前史的原真性上。城市一切修建不能随意改建，不能改动原貌，乃至不能损坏“衣不蔽体”的外墙衰老的前史感，假如有必要补葺也要通过专家确定。凡专家承认的，政府出资百分之七十。维护不是做做姿态，而是做好每一个细节。比如他们给住宅装置的电子门铃，在规划风格上与斑斓的老墙很和谐，典雅又现代。这使我想起德国一个民间的前史修建维护安排从前请我去讲演。这个安排的姓名叫做“当心谨慎地修正城市”。“当心”二字中包含着对城市的前史文明多么诚恳的虔敬！不像咱们常常喊的那个词儿“维护性开发”——说到底仍是要开发，维护不过是个盾牌。横竖咱们现在挺有钱，想开发还不是手到擒来？
据说有同胞从前拜访威尼斯，传闻威尼斯不能走轿车，也不能骑自行车，感到不方便。一问方知，本来威尼斯是一座小岛组合的城市，无法行车，就问：“为什么不把它们连起来呢？”主人说：“不可，咱们做不到。”意思是这是前史遗产，不能改动。来访者听了财大气粗地说：“这个——咱们能做到！”把人家吓了一跳。
现在的威尼斯也面对旅行压力，一共不到8平方公里的城区内，每年有2000多万名游客。在旅行旺季，街头巷尾、院里院外，处处是举着相机和手机四处摄影的游客。有时出门走路都困难。你和原住民一聊游客，他们就蹙眉摇头。在他们眼里游客就像大群大群留鸟，一年一度来一次，一来就闹得翻天覆地。现在住在城中的本城年轻人愈来愈少，白叟们眷恋着与自己生命回忆融为一体的老房子，所以留在这儿。但是白叟总要离去，关键是怎样把年轻人留在本乡？
当地的做法挺风趣。比如划贡多拉小舟的船夫，肯定不允许外地人来干。自古贡多拉船夫都是传男不传女，今日仍然如此。现在站在船头戴着皮帽、穿紧身衣、随口唱一首当地民歌的健壮又直爽的船夫，都是地道的威尼斯人。至于制造本地五颜六色玻璃、手织花边和面具的当地演员，也仍然在一些岛上的作坊发挥他们的古艺。还有威尼斯那些重要的博物馆和美术馆更叫他们奉若神明。不少人来威尼斯就是要到学院博物馆看乔尔乔内的《暴风雨》和卡列拉的粉画《少女像》，要到公爵府大议会厅去看韦罗内塞那幅国际上最大的油画。前史是要不断更迭的，但只需精华还在就好。
威尼斯尽管不忧虑房子泡垮，却忧虑整座城市的下陷。城市的下陷是由地球变暖、海平面上涨形成的。现在每年均匀下陷一厘米多。一百年就是一米多。有一天它会不会陷到地平线以下，成为一座水下的城市？这可怕的工作尽管不会在咱们这个年代发作，咱们这个年代的人却要为此忧虑，设法阻挠。前史要连续，遗产要留给后人。这是文明的思想。
（选自“文汇笔会”）endprint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