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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简介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

[2018年11月21日 09:32] 来源: 新校园·阅读 编辑:小编 点击量:0
导读:冯梦龙话说故宋绍兴年间,临安尽管是个建都之地,富庶之乡,其间乞丐的仍然不少。那丐户中有个为头的,名曰“团头”,管着众丐。众丐叫化得东西来时,团头要收改日头钱。若是雨雪时没处叫化,团头却熬些稀粥养活这伙丐户,破衣破袄也是团头看管。所以这伙丐户当心低气,服着团头,如奴一般,不敢冒犯。那团头见成收些惯例钱

冯梦龙

话说故宋绍兴年间,临安尽管是个建都之地,富庶之乡,其间乞丐的仍然不少。那丐户中有个为头的,名曰“团头”,管着众丐。众丐叫化得东西来时,团头要收改日头钱。若是雨雪时没处叫化,团头却熬些稀粥养活这伙丐户,破衣破袄也是团头看管。所以这伙丐户当心低气,服着团头,如奴一般,不敢冒犯。那团头见成收些惯例钱,一般在众丐户中放债盘利。若不嫖不赌,仍然做起我们事来。他靠此为生,一时也不想改业。仅仅一件,“团头”的名儿欠好。随你挣得有田有地,几代发迹,终是个叫化头儿,比不得相等大世人家。

出外没人恭顺,只好闭着门,自屋里做大。尽管如此,若数着“良贱”二字,只说娼、优、隶、卒四般为贱流,到数不着那乞丐。看来乞丐仅仅没钱,身上却无疤瘢。假设春秋时伍子胥避祸,也曾吹箫于吴市中乞食;唐时郑元和做歌郎,唱《莲花落》;后来富有兴旺,一床锦被遮盖,这都是叫化中超卓的。可见此辈尽管被人轻贱,到不比娼、优、隶、卒。

闲话休提,现在且说杭州城中一个团头,姓金,名老迈。

祖上到他,做了七代团头了,挣得个完完全全的家事。住的有好房子,种的有好田园,穿的有好衣,吃的有好食,端的廒多积粟,囊有余钱,放债使婢。虽不是顶富,也是数得着的大族了。那金老迈有志气,把这团头让与族员金癞子做了,自己见成受用,不与这伙丐户歪缠。然虽如此,里中口顺还只叫他是团头家,其名不改。金老迈年五十余,丧妻无子,止存一女,名唤玉奴。那玉奴生得非常美貌,怎见得?有诗为证:

无瑕堪比玉,有态欲羞花。

只少宫妆扮,清楚张丽华。

金老迈爱此女好像瑰宝,从小教他读书识字。到十五六岁时,诗赋俱通,一写一作,信手而成。更兼女工精巧,亦能调筝弄管,事事机灵。金老迈倚着女儿才貌,立心要将他嫁个士人。论来就名门旧族中,急切要这一个女子也是少的,可恨生于团头之家,没人相求。若是往常生意人家,没出息的,金老迈又不愿扳他了。因而凹凸不就,把女儿直挨到一十八岁没有许人。

偶尔有个邻翁来说:“和平桥下有个墨客,姓莫名稽,年二十岁,一表人才,读书饱学。只为父母双亡,家穷未娶。近来考中,补上太学生,甘愿入赘人家。此人正与令爱相宜,何不招之为婿?”金老迈道:“就烦老翁作伐何如?”邻翁领命,径到和平桥下寻那莫秀才,对他说了:“实不相瞒,祖先曾做个团头的,现在久不做了。只贪他好个女儿,又且家道充足,秀才若不弃嫌,老汉即当玉成其事。”莫稽口虽不语,心下想道:“我今衣食不周,无力婚娶,何不俯就他家,一箭双雕?也顾不得嘲笑。”乃对邻翁说道:“伯父所言虽妙,但我家匮乏聘,怎么是好?”邻翁道:“秀才可是依从,纸也不费一张,都在老汉身上。”邻翁回复了金老迈,择个好日子,金家到送一套新衣穿戴,莫秀才过门成亲。

莫稽见玉奴才貌,喜不自禁,不费一钱,白白的得了个美妻,又且锦衣玉食,事事称怀。就是朋友辈中,知道莫稽贫穷,无不相谅,到也没人去笑他。到了满月,金老迈备下盛席,教女婿请他同学会友喝酒,荣耀自家门户,一连吃了六七日酒。何期恼了族员金癞子,那癞子也是一班正理,他道:“你也是团头,我也是团头,只你多做了几代,挣得钱钞在手,论起祖先一脉,互相无二。侄女玉奴招婿,也该请我吃杯喜酒。现在请人做满月,开宴六七日,并无三寸长一寸阔的请帖儿到我。你女婿做秀才,莫非就做尚书、宰相,我就不是亲叔公?坐不起凳头?直恁不觑人在眼里!我且去蒿恼他一场,教他我们难堪!”叫起五六十个丐户,一齐奔到金老迈家里来。但见:开花帽子,打结衫儿。旧席片对着破毡条,短竹根配着缺糙碗。叫爹叫娘叫财主,门前只见喧闹;弄蛇弄狗弄猢狲,口内各呈手段。敲板唱杨花,恶声聒耳;打砖搽粉脸,丑相逼人。一班泼鬼聚成群,就是钟馗收不得。

金老迈听得闹吵,开门看时,那金癞子领着众丐户一拥而入,嚷做一堂。癞子径奔席上,拣好酒好食只管吃,口里叫道:“快教侄婿夫妻来参见叔公!”吓得众秀才站脚不住,都逃席去了,连莫稽也跟着众朋友逃避。金老迈百般无奈,只得一再央求道:“今天是我女婿请客,不干我事。改日专治一杯,与你陪话。”又将许多钱钞分赏众丐户,又抬出两瓮好酒,和些活鸡、活鹅之类,教众丐户送去癞子家当个折席,直乱到黑夜刚才散去。玉奴在房中气得两泪沟通。这一夜,莫稽在朋友家借宿,次早方回。金老迈见了女婿,自觉出丑,满面含羞。莫稽心中难免也有三分不乐,仅仅我们不说出来。正是:

哑子尝黄柏,苦味自家知。

却说金玉奴只恨自己家声欠好,要挣个出面,乃劝老公吃苦读书。凡古今书本,不惜价钱买来与老公看;又不惜供应之费,请人会文会讲;又出资财,教老公结交延誉。莫稽由此才学日进,声誉日起,二十三岁发解连科及第。

这日琼林宴罢,乌帽官袍,立刻迎归。将到丈人家里,只见邻居上一群小儿抢先来看,指道:“金团头家女婿做了官也。”莫稽在立刻听得此言,又欠好揽事,只得忍受。见了丈人,尽管外面尽礼,却包着一肚子忿气,想道:“早知有今天富有,怕没王侯贵戚招赘成婚?却拜个团头做岳丈,可不是终身之玷!养出儿女来仍是团头的外孙,被人传作口实。现在事已如此,妻又贤慧,不犯七出之条,欠好决绝得。正是事不三思,终有懊悔。”为此心中怏怏仅仅不乐,玉奴几遍问而不答,正不知甚么意故。好笑那莫稽只想着今天富有,却忘了贫贱的时节,把老婆赞助成名一段劳绩化为春水,这是他心术不端处。

纷歧日,莫稽谒选,得授无为军司户。丈人治酒送别,此刻众丐户料也不敢登门闹吵了。喜得临安到无为军是一水之地,莫稽领了妻子登舟起任。行了数日,到了采石江边,维舟北岸。其夜月明如昼,莫稽睡不能寐,穿衣而起,坐于船头玩月。四顾无人,又想起团头之事,闷闷不悦。遽然动一个恶念:除非此妇身死,另娶一人,方以免终身之耻。心生一计,走进船舱,哄玉奴起来看月华。玉奴已睡了,莫稽一再逼他动身。玉奴难逆老公之意,只得披衣,走至马门口,舒头望月,被莫稽出乎意料,牵出船头,推堕江中。悄然引发舟人,叮咛快开船前去,重重有赏,不行迟慢。船夫不知理解,匆忙撑篙荡桨,移舟于十里之外。住泊就绪,刚才说:“适间奶奶因玩月墮水,捞救不及了。”却将三两银子赏与舟人为酒钱。舟人领会,谁敢开口?船中虽跟得有几个蠢婢子,只道主母端的堕水,悲泣了一场,丢开了手,不在话下。有诗为证:

只为团头号不香,忍因满意弃渣滓?

天缘结发终难解,赢得人呼薄幸郎。

你说事有恰巧,莫稽移船去后,刚刚有个淮西转运使许德厚,也是新就任的,泊舟于采石北岸,正是莫稽从前推妻坠水处。许德厚和夫人推窗看月,畅怀喝酒,没有曾睡。忽闻岸上啼哭,乃是妇人声响,其声哀怨,好生不忍。忙呼水手打看,果然是个独身妇人,坐于江岸。便教唤上船来,审其来历。原来此妇正是无为军司户之妻金玉奴,初坠水时,魂飞魄荡,已拚着必死。忽觉水中有物,托起两足,随波而行,近于江岸。玉奴挣扎上岸,举目看时,江水苍茫,已不见了司户之船,才悟道老公贵而忘贱,故意欲淹死故妻,别图良配,现在虽得了性命,无处依栖,转思痛苦,以此痛哭。见许公盘查,难免自始至终,细说一遍。说罢,哭之不已。连许公配偶都感伤墮泪,劝道:“汝休得悲泣,肯为我义女,再作道理。”玉奴感谢。许公分付夫人取干衣替他通身换了,组织他后舱独宿。教手下男女都称他小姐,又叮咛舟人,不许走漏其事。

纷歧日到淮西就任,那无为军正是他所属当地,许公是莫司户的上司,难免随班参谒。许公见了莫司户,心中想道:“惋惜一表人才,干恁般薄幸之事!”

约过数月,许公对僚属说道:“下官有一女,颇有才貌,年已及笄,欲择一佳婿赘之。诸君意中有其人否?”众僚属都闻得莫司户青年丧偶,齐声荐他才品特殊,堪作东床之选。许公正:“此子吾亦属意久矣,但少年登第,心高望厚,未必肯赘吾家。”众僚属道:“彼身世寒门,得公收拔,如兼葭倚玉树,何幸如之,岂以入赘为嫌乎?”许公正:“诸君既斟酌可行,可与莫司户言之。但云出自诸君之意,以探其情,莫说下官,恐有阻碍。”

世人领命,遂与莫稽说知此事,要替他做媒。莫稽正要攀高,何况联婚上司,求之不得,便怅然应道:“此事全仗玉成,当效衔结之报。”世人道:“当得,当得。”随行将言回复许公。许公正:“虽承司户不弃,但下官配偶宠爱此女,娇养成性,所以不舍得出嫁。只怕司户少年气魄,不相饶让,或致小有过节,有伤下官配偶之心。须是预先讲过,凡事容耐些,方敢赘入。”世人领命,又到司户处传话,司户无不依允。

此刻司户不比做秀才时节,一般用金花彩币为纳聘之仪,选了吉期,皮松骨痒,整备做转运使的女婿。

却说许公先教夫人与玉奴说:“老相公怜你寡居,欲重赘一少年进士,你不行推阻。”玉奴答道:“奴家虽出寒门,颇知礼数。既与莫郎结发,从一而终。尽管莫郎嫌贫弃贱,忍心害理,奴家各尽其道,岂肯改嫁以伤妇节!”言毕泪如雨下。

夫人察他志诚,乃实说道:“老相公所说少年进士,就是莫郎。老相公恨其薄幸,务要你夫妻再合,只说有个亲生女儿,要招赘一婿,却教众僚属与莫郎议亲,莫郎怅然听命,只今晚入赘吾家。等他进房之时,须是如此如此,与你出这口生气。”

玉奴刚才收泪,重匀粉面,再整新妆,打点结亲之事。

到晚,莫司户冠带整齐,帽插金花,身披红锦,跨着雕鞍快马,两班鼓乐前导,众僚属都来送亲。一路行来,谁不喝彩!正是:

鼓乐喧阗白马来,风流佳婿实奇哉。

团头喜换高门眷,采石江边未足哀。

是夜,转运司铺毡结彩,自吹自擂,等候新女婿上门。莫司户到门下马,许公冠带出迎。众官僚都别去,莫司户直入私宅,新人用红帕覆首,两个养娘扶将出来。掌礼人在槛外喝礼,双双拜了六合,又拜了丈人、丈母,然后交拜礼毕,送归洞房做花烛筵席。莫司户此刻心中如登九天云里,欢欣不行描述,仰着脸,昂然而入。

才迈进房门,遽然两边门侧里走出七八个老妪、丫鬟,一个个手执篱竹细棒,迎头劈脑打将下来,把纱帽都打脱了,肩背上棒如雨下,打得叫喊不及,正没想一头处。莫司户被打,慌做一堆蹭倒,只得叫声:“丈人,丈母,救命!”只听房中娇声婉转叮咛道:“休打杀不念情义郎,且唤来相见。”世人刚才停手。七八个老妪、丫鬟,扯耳朵,拽臂膀,恰似六贼戏弥陀一般,脚不点地,拥到新人面前。司户口中还说道:“下官何罪?”开眼看时,画烛光辉,照见上边端端正正坐着个新人,不是他人,正是故妻金玉奴。莫稽此刻丢魂失魄,乱嚷道:“有鬼!有鬼!”世人都笑起来。

只见许公自外而入,叫道:“贤婿休疑,此乃吾采石江头所认之义女,非鬼也。”莫稽心头刚才住了跳,匆忙跪下,拱手道:“我莫稽知罪了,望大人容纳之。”许公正:“此事与下官无干,只吾女没说话就算了。”玉奴唾其面,骂道:“薄幸贼!你不记宋弘有言:‘贫贱之交不行忘,渣滓之妻不下堂。最初你白手赘入吾门,亏得我家资财,读书延誉,致使成名,幸运今天。奴家亦望夫荣妻贵,何期你忘恩负本,就不念结发之情,以怨报德,将奴推堕江心。幸然天天不幸,得遇恩爹提救,收为义女。倘然葬江鱼之腹,你别娶新人,于心何忍?今天有何面子再与你完聚?”说罢放声而哭,千薄幸,万薄幸,骂不住口。莫稽满面羞惭,缄口无言,只管磕头求恕。

许公见骂得够了,刚才把莫稽扶起,劝玉奴道:“我儿息怒,现在贤婿悔罪,料然不敢缓慢你了。你两个尽管旧日夫妻,在我家只算新婚花烛,凡事看我之面,蜚短流长一笔都勾罢。”又对莫稽说道:“贤婿,你自家不是,休怪他人。今宵只索忍受,我教你丈母来解劝。”说罢,出房去。少刻夫人来到,又调停了许多说话,两个刚才友善。

次日,许公设宴管待新女婿,将前日所下金花彩币仍旧送还,道:“一女不受二聘,贤婿前番在金家已费过了,今番下官不敢堆叠收受。”莫稽垂头无语。许公又道:“贤婿常恨令岳翁卑微,致使配偶失爱,几乎不终。今下官备员怎么?只怕爵位不高,没有满贤婿之意。”莫稽涨得面皮红紫,仅仅离席谢罪。有诗为证:

痴心盼望缔高姻,谁料新人是旧人?

打骂一场羞满面,问他何取岳翁新?

自此莫稽与玉奴配偶和洽,比前加倍。许公共夫人待玉奴如真女,待莫稽如真婿,玉奴待许公配偶亦与真爹妈无异。

连莫稽都感动了,迎候团头金老迈在任所,赡养送终。后来许公配偶之死,金玉奴皆制重服,以报其恩。莫氏与许氏世世为通家兄弟,来往不停。诗云:

宋弘守义称高节,黄允休妻骂不念情义。

试看莫生婚再合,姻缘前定枉劳争。

(选自《喻世明言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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