琦君
异乡客地，愈是没有年节的气氛，愈是思念旧时代的年节情形。
端午是个节操，也是母亲大忙特忙、大显神通的好韶光。想起她灵敏的双手，裹着四角小巧的粽子，就好像立刻闻到那股子粽香了。
母亲包的粽子，品种许多。莲子红枣粽只包少量几个，是专为供佛的素粽。荤的豆沙粽、猪肉粽、火腿粽，能够供先人，供过今后称之为“子孙粽”，吃了会保佑子孙儿孙连绵。包的最多的是红豆粽、白米粽、灰汤粽。一家人享用以外，还要施舍乞丐。母亲总是为乞丐很多地预备一批，美其名曰“富有粽”。
我最最喜爱吃的是灰汤粽。那是用早稻草烧成灰，铺在白布上，拿开水一冲，滴下的热汤呈灰褐色，内含很多的碱。把包好的白米粽浸泡灰汤中一段时刻（大约一夜晚吧），提出来煮熟，就是浅咖啡色帶碱味的灰汤粽。那股特别的幽香，是其他粽子所不及的。我一口气能够吃两个，由于灰汤粽不光不碍胃，反而有协助消化之功。过节时若吃得过饱，母亲就用灰汤粽焙成灰，叫我用开水送服，胃就舒服了。完全是天然食物的天然治疗法。母亲常说我是从灰汤粽里长大的。几十年以来，一想起灰汤粽的香味，就向往幼年与故土的高兴韶光。但在今日到哪里去找早稻草烧出灰来冲灰汤呢？
端午节那天，乞丐一早就来讨粽子。真是个车水马龙。我帮着长工阿荣拎着富有粽，一个个地分，忙得不亦乐乎。乞丐常高声地喊：“太太，高升点（意味多给点）。明里去了暗里来，积福积德保佑你大富大贵啊！”母亲总是从厨房里出来，连声说：“咱们有福，咱们有福。”
乞丐去后，我问母亲：“他们讨饭吃，有什么福呢？”母亲正色道：“不要这样讲。谁能确保一生一世享乐呢？谁又能确保下一世有福仍是没福。福是要靠自己修的。时时刻刻要存好意，要惜福最要紧。他们做乞丐的，并不是一个个都好逸恶劳的，有的一时做错完事，败了家业。有的是上一代没积福，害了他们。你看那些孩子，跟着爹娘日晒夜露地讨饭，他们做错了什么，有什么罪行呢？”
母亲的话，在我的心头重重地敲了一下。因此每回看到乞丐们背在背上的婴儿，小脑袋晃来晃去，在太阳里晒着，雨里淋着，心里就有说不出的伤心。当我把粽子递给小乞丐时，他们伸出黑漆漆的双手接曩昔，嘴里说着：“谢谢你啊！”眼睛睁得大大的，看我一身的新衣服。他们有许多都和我差不多年岁，差不多高矮。我就会想，他们为什么当乞丐，我为什么住这样的大房子，有好东西吃，有书读？想想妈妈说的，谁能确保一生一世享乐，心里就惧怕起来。
有一回，一个小女子悄声对我说：“再给我一个粽子吧。我阿婆有病走不动，我带回去给她吃。”我急速给她一个大大的灰汤粽。她又说：“灰汤粽是咬食的（协助消化），咱们没有什么肉吃呀！”我听了很伤心，就去厨房里拿一个肉粽给她，她没有等我，现已走得很远了。我追上去把粽子给她。我说：“你有阿婆，我没有阿婆了。”她看了我半晌说：“我也没有阿婆，是我后娘叫我这样说的。”我吃惊地问：“你后娘？”她说：“是啊！她常常打我，用手指甲掐我，你看我手上脚上都有紫印。”
听了她的话，我眼泪立刻流出来了，我再也不嫌她脏，拉着她的手说：“你不要讨饭了，我求妈妈收留你，你帮咱们干事，咱们一同玩，我教你认字。”她静静地看着我，摇摇头说：“我没有这个福分。”
她甩开我的手，很快地跑了。
我回来呆呆地想了良久，通知母亲。母亲也是呆呆地想了良久，叹口气说：“我也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周全，世上薄命的人太多了。”
日月飞逝，那个讨粽子的小女子，她一脸悲苦的厚意，她一双吃惊的眼睛，和她坚决地快跑而逝的背影，经常浮现在我的心头，她小小年岁，是真的认命，仍是更喜爱过乞讨的流浪生活。假如她仍在人世间的话，也已是年逾七旬的老妪了。人世苍茫，她终究活得怎样，活在哪里呢？每年的端午节来暂时，我很少吃粽子，更无从吃到幽香的灰汤粽。母亲详尽的手工，和琐琐屑屑的事，都只能在不尽的思念中寻找了。
